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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不系之舟(1v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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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59失衡(齐/叶线)
      晚宴设在香港一家顶级酒店的宴会厅,名流云集,衣香鬓影,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、雪茄余烬与微妙利益交换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。
      霍一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丝绒吸烟装,长发挽起,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和脖颈。她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槟,站在略靠角落的立柱旁,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,实则焦点始终凝聚在不远处那个身影上。
      齐雁声。
      她今晚选择了一套香槟金色的缎面中式改良旗袍,领口缀着细密的珍珠,及耳的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,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深邃得令人失语的眼眸。
      她正与一位年长的绅士交谈,那位长者霍一认得,大约姓郑,是本地颇有影响力的财团主席,家族与内地关系深厚,本人亦是粤剧艺术的长期赞助人之一。
      霍一的位置听不清他们完整的对话,宴会的喧嚣像一层厚厚的绒布,将具体的词句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。但她能看到Joyce的表情——那种她再熟悉不过的、恰到好处的微笑,专注而礼貌的倾听姿态,偶尔颔首,仪态万方,无懈可击。这是公众面前的齐雁声,八面玲珑,滴水不漏。
      然而,几个破碎的词组还是趁着音浪的间隙,撞进了霍一的耳膜。
      “…年岁到了…”、“…见好就收…”、“…退下来…到处旅游都唔错…”、“…身体要紧…”
      那位长者的语气温和,带着长辈式的关切,但话语里的核心意思却像一根冰冷的针,猝不及防地刺入霍一的神经。
      她看到齐雁声微微笑了笑,没有立刻反驳,也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,只是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。那个瞬间的沉默,那种并未完全拒绝、甚至略带斟酌的姿态,像一把生锈的钝刀,猛地割开了霍一一直以来试图忽略的某种恐惧。
      一股无名的火气,混杂着尖锐的刺痛感,倏地窜起,烧得她胸腔发闷。不是因为怕她离开舞台——霍一知道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干涉Joyce人生的权力——而是因为,无论她们的身体纠缠得多么深入,无论她们的精神曾如何短暂地激烈碰撞,一旦触及未来、触及人生的规划,她发现自己依然被牢牢地隔绝在外。
      那她们之间呢?
      那些深夜的剧本讨论,那些共同探索的欲望边界,那些只有彼此才懂的隐秘默契,那些她以为正在不断深化、甚至让她产生了“爱”这种错觉的联结……难道这一切,在Joyce的人生规划里,都只是“急流勇退”之前的一段插曲吗?
      她从未想过“永远”,她知道年龄的差距横亘在那里,知道现实残酷。
      可齐雁声就像一座被迷雾笼罩的城堡,霍一或许得以窥见其内里某一间密室的淫靡风景,却永远触摸不到整座建筑的结构蓝图,更无从知晓主人将于何时关闭城门。
      这种隔阂感,比任何明确的拒绝都更令人窒息和愤怒。
      晚宴接下来的时间,霍一的心绪完全被这股冰冷的怒火所占据。她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应酬,但眼神时不时地、不受控制地射向齐雁声的方向,锐利得像要剥开她那身优雅的礼服和得体的微笑,看清里面到底藏着怎样一颗难以捉摸的心。
      齐雁声似乎感受到了她不同寻常的注视,有一次回望过来,目光带着一丝询问。霍一立刻冷硬地转开了视线。
      晚宴终于结束。霍一几乎是立刻就想转身离开,却被齐雁声温和的声音叫住。
      “霍编剧,一齐走?我车就係外边。”她的语气自然得像只是顺便邀请一位工作伙伴。
      霍一脚步顿住,深吸一口气,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情绪,转过身。脸上已经挂上了疏离而礼貌的面具:“唔使了齐老师,我有啲野仲未完,你走先。”
      她刻意用了“齐老师”这个称呼,将距离瞬间拉回最初的、公事公办的刻度。
      齐雁声显然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。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,那双深邃的眼睛仔细地看了看霍一,似乎想从她冰冷的表象下看出些什么。
      在这样的目光下,霍一几乎没经过思考,身体已经先一步开口。
      “头先你同郑主席,倾得都几愉快喎?”她的声音比预想中要冷硬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。
      齐雁声闻言,眼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,随即又被那惯常的、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覆盖。“霍编剧。”她微微颔首,语气平稳,“慈善晚宴,总是要应酬几句的。”
      “应酬到讨论退休生活了?”霍一逼近一步,将她围到过道角落里,“睇来呢位世伯都好关心你嘅晚年规划。”
      齐雁声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,很快又舒展开。“长辈关心几句,都正常。”她试图轻描淡写,“霍一,你……”
      “正常?”霍一打断她,声音压低了,却更显锐利,“我净系好奇,Joyce,係你所有嘅‘应酬’同‘规划’里边,我究竟算乜嘢呢?一个方便嘅partner?一个可以带嚟刺激嘅情人?定係一个等你某日突然间决定‘周游世界’,就可以轻松讲再见嘅过客?”
      这些话脱口而出,带着连霍一自己都惊讶的伤痛和攻击性。她知道自己失控了,在这样一个场合极其不理智,但她控制不住。那团迷雾太浓了,浓得让她看不清方向,每一次以为靠近了,却又发现只是幻影。这种反复的刺痛,几乎要超越她所能承受的极限。
      齐雁声脸上的笑容终于淡去了。她站在阴影里,静静地看着霍一,眼神里没有愤怒,也没有被冒犯的难堪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几乎可以说是疲惫的审视。这种目光让霍一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。
      “霍一,”齐雁声的声音依旧平静,却带上了一层疏远的隔膜,“我以为我哋之间,早有默契。”
      “默契?”霍一几乎要冷笑出声,“默契就係永远不谈未来?默契就係我可以知道你嘅敏感点,却无权过问你打算乜时候离开香港?默契就係我可以和你分享同一铺床,但系‘以后’呢个念头碰都碰唔得?”
      她的声音微微发颤,引来了附近一两道过路者的目光。齐雁声迅速扫了一眼周围,上前半步,拉近了与霍一的距离,这个动作看似亲密,实则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阻拦。
      “啲嘢唔应该係呢度讲。”她的声音压低,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,“而且,我认为我哋之间,并唔需要商量‘以后’。”
      “咁需要商量乜事?”霍一倔强地盯着她,不肯退让,“Joyce,话我知,究竟需要乜形式,需要做几多,你先肯对我坦白啲?唔通对你嚟讲,我根本就唔配你费少少心思?”
      齐雁声沉默地看着她,眼底情绪翻涌,最终却归于一片深沉的寂静。她轻轻吸了一口气,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。
      “霍一,”她说,每个字都清晰而冷静,带着一种温柔的残忍,“有啲界限,係唔容跨越,同埋有啲问题,我唔想讲太清楚,我唸,咁样对大家都好。”
      说完,她不再看霍一眼,微微侧身,从她旁边走过,背影依然优雅从容,没有丝毫迟疑或留恋。
      霍一站在原地,看着那抹香槟色的身影消失在旋转门后,只觉得胸口那股冰冷的怒火燃烧得更加旺盛,几乎要将她吞噬。
      然而这种怒火下,是更铺天盖地的空虚和....凄凉。
      那一刻的霍一,再次清晰感觉到,横亘在她们之间的,不仅仅是二十多岁的年龄差,还有截然不同的人生阶段、责任羁绊和未来规划。她们的相遇,更像是在彼此人生轨迹交错时,迸发出的一段激烈而绚烂的火花,但轨道的方向,早已注定。
      冷战就此开始。
      霍一不再主动联系齐雁声。她把自己投入工作,投入与方欣的日常,投入偶尔与北京叶正源视频通话时带着撒娇意味的汇报。她试图用各种事务填满所有时间,不让那个香槟色身影和那句冰冷的话有机会钻进脑海。
      但思绪总在夜深人静时叛逃。
      她想起她们在酒店房间里近乎搏斗般的性爱,想起齐雁声在她身下失神呻吟的模样,想起她们讨论剧本时眼神交汇的灵光一现,想起在日本温泉氤氲水汽中那个仿佛情人般的拥抱…那些瞬间如此真实,灼热得烫人。可为什么,一旦离开那张床,离开那些特定的情境,她们之间就又变回了那样遥不可及的距离?
      齐雁声也没有联系她。一次都没有。
      这仿佛印证了霍一最坏的猜想——对于Joyce而言,她或许真的只是一段不需要负担任何情感责任、随时可以抽身而出的露水情缘。之前的种种特殊对待,或许只是出于一位资深艺术家对一个有背景的年轻编剧的赏识与…逗弄?
      这种想法让霍一感到一阵阵反胃般的自我厌恶。
      每当被思绪折磨得胃袋抽搐,整夜靠咖啡麻痹自我的时候,叶正源那张冰冷又美丽的脸就会在霍一脑海里浮现。
      Joyce的事不适合跟任何人说,但霍一知道,妈妈一定会包容她,那座沉默的雪山,总是永远等在那,无论她如何荒唐,最终都会是她的归宿。
      几乎没怎么犹豫,霍一订了最近一班飞往北京的机票。
      叶正源的居所永远弥漫着一种肃静的檀香气息。霍一穿过庭院,走进书房时,叶正源正坐在窗边看文件。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,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,却丝毫没有软化她周身那种不容侵犯的威严。
      她抬头看到霍一,眼中并无太多意外,只是放下文件,淡淡道:“回来了。”
      没有寒暄,没有疑问,仿佛早知道她会来。
      “妈妈。”霍一喊了一声,走过去,像小时候那样,有些脱力地坐在她脚边的地毯上,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穿着西裤的膝盖上。她没有哭,但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浓重的、几乎凝成实质的委屈。
      叶正源没有动,也没有推开她。她的手轻轻落在霍一的头发上,指尖微凉,带着熟悉的、令人心安的气息。
      “怎么了。”她问,语气平稳,不是疑问,霍一沉默了一会儿,脸埋在她膝上,声音闷闷的:“没什么。就是......累了。”
      叶正源的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,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。
      “香港的事,处理得不顺利?”她顿了顿,语气似是不经意地滑过,“还是.....和齐雁声有关?”
      霍一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。她早该知道,什么都瞒不过妈妈。她甚至怀疑,自己和齐雁声的那些事,叶正源知道得远比她想象的多。
      她没承认,也没否认,只是更紧地贴靠着叶正源的膝盖,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兽。
      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。叶正源的手指滑到她的下颔,微微用力,迫使她抬起头。霍一不得不迎上她的目光。那双总是洞悉一切的眼睛此刻正凝视着她,里面没有责备,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复杂的了然,以及一丝......被很好隐藏起来的、冰冷的嫉妒。
      “一一,”叶正源的声音很低,却字字清晰,“你对她,太过投入了。”
      霍一心头一颤,下意识想反驳。
      叶正源却没给她机会,继续说了下去,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:“我纵容你,不代表我喜欢看到你为别人失魂落魄,尤其是一个......年纪足以做你母亲,心思深沉,圆滑世故的女人。”
      她的话语像冰冷的解剖刀,精准地剥开霍一试图掩饰的情绪,“她给你什么?一场刺激的冒险?一次精神上的棋逢对手?还是......只是年纪带来的、游刃有余的掌控感,让你觉得新鲜?”
      霍一的嘴唇动了动,想为齐雁声辩解,想说不是那样的,Joyce和她之间不止是那些.....可话到嘴边,却又无比苍白。叶正源的指控,某种程度上不是正确的吗?晚宴那天的对话就是最好的证明。
      她跟齐雁声,大概真的要因为分歧走到头了吧。
      看到霍一迅速灰败的神情,叶正源眼中的冰冷融化了一瞬,掠过一丝极淡的怜爱。她松开手,重新抚上她的头发,语气缓和了些许,却依旧带着警告的意味:“你跟她来往,可以,但要记得分寸。不要让她....或是任何人,成为你的弱点。你是我叶正源的女儿。”
      这句话像一道咒语,既是一种束缚,也是一种无上的纵容。霍一望着母亲深不见底的眼睛,那颗因为齐雁声而焦躁浮动的心,奇异地慢慢沉静下来。
      是的,她是叶正源的女儿。这意味着她可以放肆,可以堕落,可以拥有无数个“别人”,但最终的归宿和底牌,永远在这里。
      “她......”霍一终于开口,声音有些干涩,“她......霍一终于开口,声音有些干涩,“她好像随时可以抽身离开。好像.....一切对她来说都无足轻重。”
      这几乎是变相的承认和示弱。
      叶正源静静地看着她,看了很久。久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。
      “越是看起来无懈可击的人,弱点往往越明显。”
      叶正源终于再次开口,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,却带上了一抹难以言喻的、近乎蛊惑的色彩,“关键在于,你能否找到它,并且......让她愿意向你暴露它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像个得不到糖吃就闹脾气的小孩。”
      她微微俯身,靠近霍一的耳边,气息冰冷而带着檀香的余韵,说出的话却让霍一心脏猛跳:“你想要的不只是身体的欢愉,对吗?你想要更多。那就让她需要你,不仅仅是生理上,或是事业上......而是这里。”她的指尖,轻轻点在了霍一的心口。
      “让她习惯你的存在,让你的痕迹渗透进她经营了一生的、密不透风的世界里。然后,耐心等待。”叶正源直起身,目光恢复了一贯的疏离,“当然,这需要时间,也需要手段。如果你觉得不值得,现在抽身,也还来得及。”
      这不是简单的安慰,而是居高临下的指点,夹杂着母亲式的嫉妒和掌控欲,却又奇异地给了霍一一种方向和力量。她不是在否定她的欲望,而是在教她如何更高效、更安全地去获取它,同时提醒她一一不要忘记谁才是她真正的依靠。
      霍一望着叶正源,心中的委屈和焦躁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。她再次低下头,将脸颊贴上母亲的膝盖,这一次,带上了一种近乎虔诚的依赖。
      “我知道了,妈妈。”她轻声说。
      在北京停留了几天,霍一的心情逐渐平复。叶正源没有再多问什么,只是在她离开前,淡淡提了一句:“下次回来,提前说一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