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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满唐华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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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满唐华彩 第535节
      哥舒翰说着,挥手让侍女暂退下去,摇着头叹道:“我没骗你,吐蕃政变是真,但吐蕃拉拢南诏也是真,两拨人,一拨是吐蕃大臣梅色派来的,希望圣人能支持他;另一拨乃是尺带珠丹安排在长安的眼线,其中甚至有人埋伏在南诏质子身边……”
      薛白低头,端起酒杯要饮,想起自己酒量不好遂只是闻了闻,实则是借着这个动作来遮掩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。
      当时南诏质子凤迦异之所以逃跑,是他让樊牢去引诱、并故意让龙武军追上,凤迦异若被活捉,他也并不在意,但凤迦异宁死不降确实让他惊讶,今日才知,原来是藏在凤迦异身边的吐蕃人在最后一刻动手将其杀了。
      顺水推舟的布置就是这样,即使有这类意外,也不至影响到整个计划。
      “我知道你很敏锐,但这件事我与右相也不是全错了,谁能想到是两拨吐蕃人。”哥舒翰道:“阁罗凤的叛乱,也不严重。”
      “将军是为将者,凡事本该从最坏的角度考虑,怎可为了包庇右相而说这种和稀泥的话。”薛白问道:“换作将军是张虔陀,牺牲于他乡,犹被罪为好色致坏军国大事,心中作何感想?”
      哥舒翰顾左右而言他,叹道:“我曾养了一个外室妇,不是曹氏,曹氏长得有些像她。她唤作‘裴六娘’,长得柔媚,弹得一手好琵琶……但很早便香消玉殒了,我为她守灵七夜不眠,最后梦到三个夜叉来啃食她的骨肉,我一刀便砍断了夜叉的腿,我后来从军青海,就是想着夜叉杀不死我,我看看谁能杀得了我。但你知道吗?若她能起死回生,我愿舍了四十岁后这一世功业。你看,我也是边将,但能理解张虔陀。”
      “将军这么说,无非是知道这种假设不可能。而且曹氏并不柔媚,或许将军忘了裴氏的长相?”
      哥舒翰笑着摇头道:“既在长安,谈风月,何必谈边事?”
      薛白也不藏着掖着,道:“若谈风月,我忙不过来,不会与将军聊。今日来,是希望将军站到我们这边来,正视南诏之事。”
      “你们?是谁?又如何正视?”
      “简单推演两步,一则,以张垍任相,取代李林甫;二则,平反张虔陀,如何?”
      “右相宰执天下十余年,这种时候,换成从未理过国事的张垍,岂不是更坏?”
      “治国之道,过严则怨,过宽则肆。李林甫拜相以来,为耽宠固权,朝中声望稍著者,必被阴计中伤,致当今满朝看不到一个储相之才,张垍成了唯一的选择,换他拜相,德才兼备之后进者方得一条出路,而不至于变化一起,朝中可主事者一人也无。”
      “德才兼备之后进者?”哥舒翰想了想,问道:“你不会想举杜有邻为相吧?还是颜真卿?”
      薛白心中一凛,从容道:“出将入相,哥舒大夫如何不能拜一任宰相?”
      哥舒翰愣了愣。
      薛白道:“但哥奴一定不会容你拜相的,所谓‘边镇尽用胡人’,他想的就是胡人不能取代他的相位。”
      “休要离间我与右相。”
      “将军身体不好,还能在陇右几年?而将军谋略却又输于哪个汉人。哥奴一去相,大唐英才豪杰方可人尽其用……”
      “够了,说没完了。”
      “那我最后问将军,倘若你是宰相。南诏一事你如何处置?真就定张虔陀一个好色之罪?任阁罗凤巧言令色行叛逆之实,但南诏从来不是关键,关键在于吐蕃!”
      “啖狗肠。”哥舒翰骂道,“你说破天,也全是花言巧语。要伐南诏,还不是得右相准备钱粮。”
      “若需大量钱粮,以数万大军南伐,则朝廷至此深陷泥潭。”薛白道:“哪怕只调动五万人往南诏,将军以为能不影响陇右吗?南诏之地势,当选精兵良将,兵不必过一万,但务必精锐,将不必节度使,当如高仙芝般能神兵天降者。不如由将军来举荐一人如何?我保证,张垍必答应。”
      趁着哥舒翰没来得及打断,他倾得近了些,继续怂恿。
      “张垍若拜相,根基不牢,则边事必听将军之言。”
      “休再说了!”哥舒翰正色叱道,“再说,就滚出去。”
      薛白笑了笑,如他所愿,不再提这些事。
      彼此都已经很清楚,哥舒翰的选择干系到相位与南诏之事的结果,该慎重考虑。
      侍婢继续上菜、添酒,不一会儿,阿布思也到了,哥舒翰却因与薛白聊天,忘了去迎接。
      因说是家宴,阿布思是带着妻子来的,他妻子是葛逻禄的公主,皮肤白皙,亮晶晶的眼神、高高的鼻梁,是个漂亮又十分有英气的草原女子。
      客人都到了,哥舒翰又招呼随他入长安的几个将领坐,稍适寒暄之后,提了第一杯酒。
      “来,这第一杯酒,贺献忠升这朔方节度副使。”
      众将皆大笑,薛白则听着“献忠”这个阿布思的汉名,差点误认为是个反贼。
      这些人说话直率,也不顾薛白在场,其中便有人道:“右相已准备罢免张齐丘,到时李将军就是朔方节度使。”
      此事也并非隐秘,似乎不把边镇全都换成胡人,李林甫心下难安。
      但阿布思却有些愁眉苦脸,道:“将军,这朔方节度副使只怕不好当。”
      “何意?”
      “杂胡跑去与圣人说,要我把族人全迁到幽州去。”
      “为何?”
      “防着我罢了。”
      哥舒翰皱眉,道:“没有这道理。”
      阿布思道:“杂胡显然不希望我在朔方立足。杂胡的兄长不也盯着朔方节度使的位置吗?”
      他们没说原因,但薛白大概能猜到……阿布思本是突厥部落首领,属铁勒九姓之一,当年,王忠嗣北伐突厥,打得突厥内乱而灭亡,阿布思也是那时投降了大唐,其部落也是王忠嗣安置的,与安禄山一直就不太和睦。
      至于哥舒翰,与安禄山一向是有些过节,个中原因,似乎还与他们说的“杂胡的兄长”有关。
      此时薛白也不吭声,听着他们三言两句的议论。
      末了,哥舒翰给阿布思出了个主意。
      “此事,你去求右相。”
      “右相只怕是更偏心杂胡些。”
      哥舒翰道:“你年轻,认右相为义父就是。往后万一有事,多关照义兄义弟,右相会念你的情。”
      当着薛白的面,他这句话像是表了态,而且还切准了李林甫的心思,李林甫最近最担忧的就是儿子们不成器。
      薛白却不会被哥舒翰这个表态吓退,认为只要价码给够,哥舒翰很快就能放弃李林甫,支持张垍,以至于之后的颜真卿。
      至于杜有邻……薛白此前还真没想过推他拜相。
      酒宴到了暮鼓前就歇了。
      这些横行于河陇的将军们到了长安城犹心怀敬畏,恪守宵禁的规矩。却不知这些年宵禁已经越来越松散了,有金吾执卫的权贵们常常为了玩乐而犯禁。
      薛白饮了两杯酒,微醺,哥舒翰假意问他是否需要人护送。
      “如此,多谢将军了。”薛白竟不拒绝,顺势应下。
      哥舒翰似乎有些后悔多问一句,其实又不太后悔,回头一看,道:“李晟,你送薛郎。”
      “喏。”
      “哈哈,送时是薛御史,回来便是薛判官。”
      “末将领命。”
      李晟是个很年轻的将领,只有二十三岁,身材魁梧,六尺有余,双臂过膝,体形像是一只巨猿,一双眼却像猫一样在月色中微泛着光,极有神彩。
      他看薛白的眼神十分热情,在酒宴上就是。
      “薛判官请。李晟,字良器,你以字称呼我就好。”
      李晟伸手替薛白牵马的一瞬间,薛白低头看去,见了他手指上的茧,问道:“良器兄弓术很好吧?”
      “略通弓术。”李晟应道。
      过了一会,他道:“王节帅曾赞过我的弓术。”
      薛白于是明白了,李晟原来也是王忠嗣麾下的将领,王忠嗣离任了之后,他留在陇右跟着哥舒翰。因这一层关系,他对薛白颇为亲切。
      一句话,表明了态度,这位也绝不是仅有一身武力的莽汉,早生二三十年就属于那种能威胁到李林甫的出将入相之人。
      且因为听了哥舒翰的命令,李晟真打算把薛白劝到陇右幕府,说了许多陇右之事,同时也被薛白套了一些话。
      “方才在酒宴上,我听将军们都称良器兄为‘万人敌’?”
      “就是叫着玩的。”李晟应道。
      “定然有原由,何不与我说说?”
      “好吧。”李晟只好道,“我十八岁从军,随王节帅击吐蕃,有蕃将守城拒战,我们攻城不下,士卒损伤甚大,节帅命弓手射之,我恰好一箭命中了那蕃将。”
      薛白惊讶道:“从城下射城头,一箭命中?射死了?”
      “恰好毙之。”李晟谦逊应道。
      “不愧是万人敌。”
      “陇右军中猛将无数,我就是个无名之辈。”
      薛白依旧感慨。
      当然,如今陇右军中猛将无数也不假,所以薛白才认为哥舒翰是目前形势下最关键的人物。
      哥舒翰一旦表态,是真有可能让李林甫罢相的。
      ***
      “竖子一贯这般烦人。”
      右相府,李林甫得知薛白回京之事并没有太多意外,毕竟薛白说的事他早就知道。
      南诏王阁罗凤又不是寿王李琩,能有什么样倾国倾城的妻子值得张虔陀去抢?这不过是个台阶,眼下被薛白鲁莽地公诸于众了。
      但每每想起,还是生气。
      “与乡野愚夫谋事,简直沐猴而冠。”
      “阿爷。”李岫进了议事厅,道:“薛白递了拜帖。”
      “不见,本相与他无甚可聊的了。”
      李岫正要退下,迟疑了片刻,却是道:“阿爷,薛白昨日见了哥舒翰。”
      “知道,哥舒翰、阿布思皆说过,欲带那竖子至陇右。”
      “但薛白提醒阿爷……在这拜帖上。”
      李林甫本不欲看,但没忍住瞥了一眼。
      只见那拜帖上写的是“今吐蕃观衅,恳请右相切莫自欺欺人,失陇右人心……”
      “他这是在威胁本相啊。”李林甫缓缓道,浮出讥笑。
      李岫则是想了想才明白过来,南诏一事关于吐蕃,圣人势必看重哥舒翰的意见,薛白昨夜若已说服哥舒翰,则右相府大势已去。
      一念至此,他登时紧张起来。
      “那,阿爷是否见薛白?”
      “不见。”李林甫气势非凡,端坐不动,道:“堂堂宰相,岂能被一小儿所欺?”